第62章 母亲
作者:查耳丝   浮生如梦之乱世最新章节     
    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得张宏彪措手不及。
    他在各地收购罂粟所用的银元,均是从洛水城数家钱庄借来的高利贷。山寨中仅有的些许积蓄,也已用于安抚遇难车夫的家属。
    他们回到山寨,接连数日大雪,进出山寨的小路被积雪覆盖,三十多个人只能依靠山寨中储存的少量余粮勉强度日。张宏彪忧虑成疾,一病不起,最初的雄心壮志也被病痛折磨得荡然无存。此时的山寨人心惶惶,新招募的手下也在暗中商议,打算另寻出路。
    面对眼前的困境,俞成龙不得不放弃了重返南方接苏腊月的想法。看到张宏彪病恹恹、唉声叹气的样子,他心生怜悯。每天除了处理山寨事务,他都会早晚各一次探望张宏彪,关心他的病情,安抚他的情绪。
    一个雪后初霁的早晨,天空湛蓝,两排木屋顶着厚厚的积雪,鸟儿从被白雪压弯的树枝飞起,雪片簌簌跌落。
    这几天张宏彪的精神有所恢复,吃过早饭,他让人把俞成龙、秦子常、唐大眼、棒子李叫到他的木屋里。
    张宏彪身上盖着皮袄,斜靠在床上,不时用手捏着通红的鼻子,他见四个人都坐了,开口说道:“年关将近,寨子里的粮食也快没了,得想想办法。”
    棒子李抢先说道:“大哥,咱们从开始,就是有土匪之名,而无土匪之实,办法还用想吗?”
    张宏彪没说话,目光落在俞成龙身上,俞成龙搓着双手说:“这段大雪封山,因此洛水城的钱庄伙计没来催债,我想再过些时日,就是往山里爬,他们也会来的。”
    张宏彪叹息一声说:“别的钱庄还好说,宝丰庆的田老板可是个难缠的主呀!”
    棒子李眯缝着眼,哧哧地冷笑几声说:“才不怕他田老板呢,咱有这个。”
    棒子李啪一声把短枪拍在桌子上,有些得意地看着俞成龙和秦子常。
    张宏彪没有制止棒子李,他从皮袄下伸出手,摸了摸放在枕边的盒子枪说:“看来,看来也只能靠它了。”
    见张宏彪这样说,棒子李愈发得意起来,他鄙夷地说:“大哥,别人爱干不干,只要大哥说句话,我棒子李没有二话。”
    唐大眼用手掌按住前额,低下了头,一声不吭。
    俞成龙和秦子常对视了一眼,秦子常说:“大哥,我回家一趟,看还能筹措多少银元,先买些粮食,维持一段时间,过了年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棒子李挖苦着说:“你是想开溜了吧,从南方回来,就没见你说过话,雨茹那么好的妹子,还让你给丢在黄河里,谁知道你心里怎么想呢?”
    张宏彪咳嗽了几声,用拳头抵在嘴边大喝道:“你不要胡说八道。”
    俞成龙也瞪了棒子李一眼说:“子常加入时,已经从家里拿出来那么多银元了。”
    棒子李斜眼看着秦子常说:“他不是为了让我们帮他杀掉张一刀嘛。”
    张宏彪气得满脸通红,刚要说话,便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俞成龙起身走到张宏彪身边,轻轻地捶打着张宏彪的后背。
    张宏彪侧身咳嗽了一阵,伸手止住俞成龙的拍打,怒视着棒子李吼道:“你他妈给我滚出去。”
    棒子李歪着头,委屈地说:“大哥,我棒子李心里咋想就咋说,难道我说错了么?大哥就喜欢听好话,你难道真不知道我对你的忠心吗?”
    张宏彪喘息了一会儿说:“子常,你不要理他,成龙说的对,你不能再从家里往出拿钱了。”
    秦子常微笑着说:“大哥,棒子李的话也不都是错的,我当初加入进来,就是想替父报仇,而且雨茹......”
    秦子常说到雨茹,喉咙哽咽住,眼圈发红。棒子李听见秦子常这样说,又见秦子常伤起心来,便讪讪地说:“我们只要坐在一起,就总是磨磨叽叽的,从来都没有个痛快劲儿。大哥,也别拐弯抹角了,弟兄们下山抢他一票,啥都解决了。”
    张宏彪仰面躺下,看着屋顶发了一会儿愣,嘴角一咧,苦笑着说:“成龙,子常,唐大眼,你们三个怎么说?”
    唐大眼的声音有点哆嗦,说:“这山下,乡里乡亲的,能下得去手么?”
    棒子李大声说:“碾轱辘都压不出你的屁,乡里乡亲?你没吃的,他会白给你?唐大眼,你他妈就别假慈悲了,想做正经营生,你就别上山头。”
    唐大眼被棒子李骂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瞪起两个大眼珠子,嘴里咕咚咕咚直咽唾沫。
    张宏彪侧身面对着四个人说:“老天逼我张宏彪走上绝路,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们不做,自有别人来做。”
    棒子李兴奋得满脸油光,他狞笑着说:“好,好,大哥终于同意了,大哥,快说,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俞成龙坐回去,低下头,默不作声。
    张宏彪突然坐起来,揭去盖在身上的皮袄,声音沉闷地说:“做之前我们先约法三章,一,穷人我们不抢;二,不能伤人性命;三,不可奸淫妇女。”
    棒子李着急插嘴说道:“大哥,你这么说,就有点玄了,第一条还行,第二、第三条我做不到。”
    张宠彪瞅着棒子李说:“说来听听。”
    棒子李翻起白眼说:“谁乖乖地等你去抢,他起来反抗,我们不能等死吧。再说,要是碰见好看的大姑娘、小媳妇,还能省了嫖资,何乐不为呢。”
    张宏彪差点被棒子李逗笑,但他马上绷起脸说:“遇到反抗,制服即可,奸淫妇女,绝不允许。”
    棒子李低头嘟囔道:“当婊子,还要立牌坊。”
    张宏彪没有生气,反而笑着说:“就是这,牌坊该立还得立。”
    秦子常起身平静地说:“大哥,我还是回家看看吧。”
    张宏彪点点头说:“子常,你出来这么长时间,也该回家看看母亲。我知道你们都关心我的身体,所以没有离开。今天的事情就这样定下来,如果谁不愿意干,我也不强求,咱兄弟一场,虽眼下不能共事,但情份还在。”
    棒子李嗖地站起身,把桌子上的短枪别进腰里,不屑地说:“大哥,咱明天就干,我带人下山先干他一票,保你满意。别人爱干不干,跟我没干系。”
    俞成龙和唐大眼仍然低头不语,棒子李把拳头“砰砰”地砸在桌子上,目光在俞成龙的身上晃来晃去,“你们他妈的倒是说话呀!”
    唐大眼缓慢地举起一只手说:“大哥,我,我干。”
    棒子李鄙夷地看着唐大眼说:“你他妈能干什么,还没开枪,自己倒吓出一串屁来。”
    唐大眼结结巴巴地说:“那不是第一次摸枪么。”
    张宏彪再也憋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俞成龙低沉地说:“必须遵照大哥的约法三章行事,如有违章,定当严加惩治。”
    棒子李吐了口唾沫说:“能憋死人。”
    张宏彪正色说:“成龙说得对,谁违章,就毙了他;以后一切行动都听我和成龙指挥安排,任何人不准擅自外出劫掠。”
    唐大眼赶忙说:“明白了,大哥。”
    棒子李一甩手,鼻子里哼了一声,甩手走出木屋......
    这天上午,俞成龙和秦子常骑着马,沿着他们刚清开的小路走下山来,小路两旁齐腰深的积雪,蹭到马肚子和他们的腿上。
    出了山口,来到官路上,俞成龙说:“子常,还是那句话,你不必再回山上,在家孝敬母亲,好好经营家业,如果有缘,我们还能再见。”
    秦子常向前方望去,白茫茫的大地无边无际,他深情地说:“俞大哥,以后怎么做,我还没有想好,杀父之仇虽报,我的心就像这天地之间,苍茫空旷,无着无落,不管以后做何决定,我都会再来找你,告诉你。”
    俞成龙轻轻地拍了一下秦子常的马,微笑着说:“那也不必,走吧。”
    秦子常回头说:“俞大哥,早点把苏腊月接回来。”
    俞成龙的脸上泛起一丝苦笑,他点了点头说:“我相信缘分......”
    马蹄踩进深深的积雪里,发出沉闷的声响,秦子常走出很远,回头看见俞成龙仍站在雪地里纹丝不动,秦子常鼻子一酸,落下泪来。
    傍晚时分,秦子常住进了龙门镇的客栈。第二天吃过早饭出发,白茫茫的原野,分不清哪里是路,仅凭着记忆中的方向,接近中午时,秦子常回到秦家庄。
    来至亲切而熟悉的宅院门前,大门紧闭着,秦子常把缰绳系在拴马石上,走上石阶,轻扣门环,等了许久,才听到院子里响起脚步声。
    “谁呀!”
    秦子常听出是舅母柳氏的声音,他低声说:“舅妈,是我,子常。”
    哗啦一声,门栓滑开,大门开了一条缝,满头银发的顾氏睁大眼睛,细细打量了秦子常半天,失声痛哭道:“真的,真的是子常呀......”
    秦子常推开门,扶起柳氏的胳膊说:“舅妈,是我。”
    柳氏回身关上大门,上了栓,呜呜地哭着说:“你,你怎么就那么狠心,一走了之,啥也不管呀。”
    满院的积雪没有打扫,前后院通往大门的地方只清开一条小路,院子里寂静、冷清,秦子常急切地问柳氏:“舅妈,我母亲、阿莲和团圆都好吧。”
    柳氏哭得更厉害了,秦子常丢下柳氏,沿着中间的小路向后院奔去,一边跑一边呼喊:“妈,妈,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秦子常跑到母亲的屋外,推门进去,屋里空空如也,垛在炕上的被褥用一块白布罩着,秦子常抓起圆桌上的一串佛珠,大声地呼唤:“妈,妈,你在哪儿?我回来了......”
    柳氏颤颤巍巍地跟了进来,抽咽着说:“你妈,半个月前就,就走了......”
    柳氏的话如晴天霹雳,惊得秦子常浑身颤抖,他双手抓住柳氏的肩头,声嘶力竭地叫道:“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啊?”
    柳氏一边抹眼泪,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你走后,阿莲便告知她你的去向,先前,先前她还挺好的,她说她知道你要去给你父亲报仇,她说她虽然不想让你走,但是她知道拦不住,她说,她说这个家,这个家完了,她说,她不能死,团圆还太小,你大哥又没音讯,她说她不能死,无论如何不能死......”
    柳氏已经泣不成声,秦子常把佛珠捧在手里,端到面前,双眼死死地盯着佛珠,大颗的眼泪滴到佛珠上。
    柳氏又说:“这样过了有两个月,这两个月里,她好好的,真的,看起来比没得病前都精神,我们都说,家里就剩下她自己了,她是硬撑着呀!”
    秦子常扑通一声跪倒,头砰砰地磕在地上,嚎啕大哭,“妈,妈,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呀......子常不孝哇......”
    柳氏叹息了一声说:“子常,想哭去坟上哭吧,去那,她,她能听见。”
    秦子常发疯似的跳起来,冲出院子,跳上马,拼命地用马鞭抽打。系在拴马石上的马,前蹄腾空,挣断缰绳,在雪地上箭一般地向秦家坟地蹿去。
    离坟地还有二三十步远,秦子常便从马上滚落,他踉踉跄跄地扑到被白雪覆盖的坟前,他整个身体都陷进坟前深深的积雪里,发出的沉闷哀哭声,像似从地下传来。
    秦子常感觉不到寒冷,他的眼泪滴进雪里,似乎有一股热气向他周身袭来;他翻过身来,仰面朝天,他用力地扭动着身体,这样能让自己更深地陷进雪里;他坐起来,用双手扒过身边的雪,从双脚开始掩埋,直至把下半身都盖在雪里,他又一点一点地往下躺,双手不停地用雪掩埋腹部、胸口、脖子,脸,他感觉到身体己经全部埋进雪里,才把双手也插进雪中,放在胸前......
    秦子常的眼前,一片晶莹剔透;他感觉到,此时的自己离父母很近,很近。
    父亲威严的声音从耳畔传来,“子常,我的儿子,你虽然替我报了仇,但我并不希望你这样做。”
    父亲的声音好像来自很远的地方,而且在空中盘旋不绝。
    秦子常想问父亲,母亲是否和他在一起,但他的胸口像压着块巨石,憋闷得说不出话;这时,母亲慈祥的面容渐渐浮现在眼前,母亲轻轻地呼唤着他的名字,“子常,子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