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思远纵声大笑，状若疯癫，然而笑着笑着，眼角却流下泪来，“终究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
    看他痛苦万分的表情，沈星染再也骂不出口了。
    原先关于自己身世的猜测全部被推翻，她陷入了迷惘中。
    在原来那个世界做了六年孤儿，她虽然表面活泼洒脱，内心深处对亲情还是有一份渴望的。
    她当然不可能认贼作父，但总归是想知道自己的来处的。
    然而今天这个最有可能是她父亲的人清楚明了地否定了这个可能。
    还好她生性豁达，不一会便想通了：出身从来不是她自己决定的，又何必为此徒增烦恼？
    娘亲也希望她此生无所顾忌，不违自己的本心，潇洒恣意而活。
    心结一消，烦躁郁闷一下子都没了。
    沈星染命看守找来一壶茶水，坐到廖思远对面，不徐不疾地倒了两杯茶。
    一杯送到对方面前，一杯送到自己唇边，轻轻啜饮着，耐心等待，直到对方情绪渐渐恢复平静。
    廖思远起身整了整仪容，再次坐下之时，已恢复了往日城府深沉的模样。
    沈星染抬手示意他喝茶。
    廖思远端起杯子饮了一口，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自嘲地笑了笑，“惭愧！老夫虚度数十载，胸襟不及沈姑娘！不愧是小青的女儿！”
    沈星染也不绕弯子，直接开口，“先前是我冒犯了！可否将先母的事告知一二？”
    廖思远望着眼前的绿衣少女，思绪瞬间飘回十八年前，那段他此生唯一的明媚岁月。
    那一年，二十岁的廖思远为寡母服孝期满，离开家乡，想拜入天下闻名的丹霞宗，谋一番事业。
    然而，出身寒门的他因为没钱打点，连进人山门的资格都没有。
    那是一个阴云笼罩的午后，天地间都是乌沉沉一片。
    身上的盘缠早已花完，一身粗鄙衣衫在争执中被山门的看守扯破了，枯坐山门外廖思远承受着来往弟子的白眼奚落，只觉天地间无一处不沧桑寂寥。
    彼时，当那个仙人之姿的绿衣女子微笑着向他伸出手时，一缕阳光正好破开乌云当头洒下，在她周身披上一层浅金色的光。
    山川飘逸，草木灵秀，整个世界瞬间有了颜色。然而这一切，都不及那女子眸中的芳华灼灼。
    “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轻声吟咏间，廖思远双目中溢满光彩，一贯古井无波的面上竟露出了少年人般的热切。
    沈星染依着他的描述，遥想母亲当年的风采，无限神往。
    “后来呢？你没有入丹霞宗？”虽说朝中显贵大半都和丹霞宗有或直接或间接的师承关系，但是当朝丞相却是个例外。
    廖思远缓缓摇头，“当时的丹霞宗，以我的卑微出身，连做个外门弟子的资格都没有。不过，我确实在丹霞宗盘桓过一段时日。”
    沈星染暗暗叹了口气，丹霞宗随便拎出一个外门弟子，背后的家世门第都不容小觑，贫寒子弟确实连门口都摸不着。
    也无怪乎占据首座长老唯一内门弟子的自己，会受到众多弟子的嫉妒和非议，甚至惹来廖清妍的杀意。
    “你去过无恙之境？”沈星染想起密室中那幅母亲的画像，还有小屋中男子的衣衫。
    “你说的是那个秘境中的屋舍吧？小青的确曾将我安置在那里一段时日。闲暇之时，我还给她画过几幅画像，只不知如今是否还在。”
    “你们……住在一起？以何种……关……系”这个问题困扰沈星染已久，然而她实在无法直白地问出。
    廖思远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他自嘲地笑了笑，“斯人是天上云水中月，似我这等满身污泥之人又怎配肖想？只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
    “她只是收留你？那你们后来……”沈星染知道，母亲后来陪同廖思远一同入京赶考，还有了身孕。
    廖思远沉默片刻，继续讲述。
    当日，他得青岚收留，却因出身低微，无法拜入丹霞宗，青岚干脆把他带到了无恙之境。
    那是一个极美的秘境，不知为何，只有青岚能够出入。
    发现廖思远爱读书，青岚便给他找来许多珍贵的古书典籍，并鼓励他去京城参加科考，施展抱负。
    年轻的廖思远早在相见第一眼时，就已对她心生爱慕，自感贫贱卑微，一直不敢表露半分。只有埋头苦读，以期在来年的春闱中获取功名，好有资格向仰慕之人表达心意。
    青岚不时来看他，闲暇时也会逗留几天，兴致来了让年轻的书生给她画几幅画。
    书生极擅丹青，且每幅画中都有她的身影。她只是笑笑，夸画得好看。
    转眼到了该入京赶考的日子，书生向青岚拜别，对方却说要下山陪他一同前往，顺道见识一下世间的繁华。
    书生心里乐开了花，暗戳戳地生出了一个大胆的妄想，想着这天上的仙女会不会对尘泥中的自己生出一丝怜惜。
    但他又自卑己身，不敢表露半点情绪，怕遭到拒绝，只想着努力科考获取功名后再表明心意。
    二人一路结伴，游历山川，最终在京郊一处小院住了下来。
    廖思远考得很好，顺利进入殿试，一举拔得头筹。
    当他兴高采烈地赶回小院，准备向心心念念之人表明爱意之时，那个人却留书一封，消失了。
    书信上只有简单几句：
    有幸与君同行一程，今缘分已尽，勿念，勿寻！
    廖思远疯狂的找遍了京城内外所有可能的地方，却一无所谓。
    “我那时如同燃烧的烈火遭遇兜头凉水，一时间心灰意冷，大病一场！”廖思远扶着额头叹道，“我那时因为自卑而性情敏感，以为是她嫌我一无是处，故而离我而去……”
    “娘亲不是你想的那样！”沈星染断然开口。
    “是！小青如果是那样的世俗之人，当日在丹霞宗山门外，就不会扶起潦倒不堪的我！”廖思远揉着眉心叹息，“可惜当日我被自卑蒙蔽了心智，竟敢用那样污浊的心思揣度小青，合该我从此坠入污泥，不得超生！”
    “可是你转眼就娶了长公主，平步青云！”沈星染一点没客气，一句话戳中要害。
    廖思远脸色变了又变，难看至极，“……我当时心如死灰，圣上赐婚，我想着若能得到权势，她说不定就能多看我一眼，我就……答应了……”
    “哼！归根到底还是为了你自己！”沈星染挑了挑眉，“听闻你与长公主感情甚笃，相敬如宾……”
    “我没有！”廖思远痛苦地打断她，“和长公主成婚后，我才发现我根本无法接受其他任何女人，我和长公主虽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
    “你们……”沈星染愕然。
    “这些年我与长公主分府而居，我也没有过别的女人！”廖思远颓然摇头，“我寻遍天下，四处探寻她的消息，她却完全消失在这天地间了！”
    细想起来，廖思远说的，倒是和沈星染之前了解的对上了。
    丞相只有长公主一个妻子，再无任何姬妾。传言长公主常年礼佛，与丞相相敬如宾。
    除了袁靖川这一个相见陌路的继子，以及一个义女廖清妍，廖思远并没有亲生子女。
    如果廖思远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算算时日，青岚当时已经怀有身孕，后因腹痛在城郊偶遇回京述职的大将军沈德元，这才有了后来的缘分。
    排除了廖思远，自己的生身父亲又究竟是谁呢？按照时间推算，此人当时只可能在丹霞宗。
    娘亲为何突然要离开丹霞宗？是为了陪廖思远赶考，还是要躲避什么？
    这一切，恐怕还得去到丹霞宗找寻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