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百尺楼看波光溢
作者:拾遗一丁   尘途雕弓落最新章节     
    当时便有好事之人提起当年智全宝打虎之事,聊着聊着,不知哪个吃酒醉了的提起了那松二郎来。顿时,营丘栿便上来了脾气,他那兄弟也摔了杯子,大骂这逃走的松二郎败坏智全宝名声。说起来这智全宝乃是营丘家的福星,昔日打虎时,那知县便是左判的门生,将这张虎皮上贡朝廷,得了朝廷嘉奖,加上素来官声良好,便右迁大府作佐贰官,左判也因此从地方调任进京,然后才调任至应天府做了通判,后来又是智全宝打赢了擂台,不仅是给左判赢来一笔横财,更是让他这外来户牢牢掌握住半壁应天府。
    且不说营丘家两位衙内本来就与智家兄弟素来交好,便是这些善缘,智全宝也是左判手底下名列前茅的体己人。因此说到这件烦恼事,营丘栿比智全宝更加义愤填膺。
    “只可惜智二哥打下的那只大虫,皮子已经献入大内,否则非要拿出来,堵住这等小人的嘴,臊臊那些吹阴风贼子的面皮!”
    “大郎君折煞小人,那大虫乃是恩师拿下的,那松二郎说咱的话虽然难听,但咱也不敢居这打虎之功!”
    “这是什么话?玉清真人乃是二郎恩师,好似亲父子一般,父子二人打虎还分个高下吗?再说,那日也是玉清真人当着大伙儿的面,盛赞二郎这只身斗虎的本事,难不成二郎被虎抓伤还有假?咱们蓼谷县志、寿安县志、应天府志都是言之凿凿的,还能有假?”
    这营丘栿的亲兄弟营丘檩涨红着脸,更是言辞激烈,这时风鸣才知道,那日擂台赛要上去助阵的便是这位郎君。
    他这一席话,更是激起酒席间府县一众官吏相和,这载入地方志的名人逸事皆是地方政绩体现,即便当时自己不是在任官员,也是与有荣焉,岂能容他人置喙。
    如此看来,营丘家没有一个憨直人,就这么几句话便让大伙儿同仇敌忾,总之智全宝乃是咱们应天府的骄傲,某些人为了私利不惜拿乡人开刀,这便是数典忘祖不顾乡谊,这种话早晚会传到邻近府监,甚至是传至京城。
    莫要小看这等传言,若是抨击地方官员不顾乡谊为害乡里,这可是比贪赃枉法得罪过还大,贪赃枉法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但若是前者,便是朝廷也视此人没了良心,少了底线,一辈子也与中枢无缘了。
    敬玉博也明白了二位营丘衙内的用意,越是聪明人越愿意与聪明人结交,当时便说道,
    “咱们何不找来一副上好虎皮就放在东门大官人药铺正堂,看看谁还敢来捋虎须!”
    这句话真把营丘栿说的心痒痒。
    真若办成此事不就是等于实实在在搧右判的脸面?!
    敬玉博身旁那商人急忙站起身来,
    “这事就交给小的,小的认得做这山货奇珍买卖的,前些日子便听闻他手里有上好大虫皮子,明日我便去寻他,只是还请哪位郎君赏脸,帮衬小的来掌掌眼?”
    还真是瞌睡了便有枕头,哪有这么巧的事。
    可见是这敬玉博揣摩着心思来恭维营丘栿,难怪此人与营丘栿相识不久,便能如故人般出入营丘宅邸,果然官宦弟子,都是一个赛一个的人精。
    只是筵席终了,这几个文人还要一起文会,拉着芦颂一起去了,智全宝本来也打算陪着,却被撵了回来,说了明日才是智二哥的戏台子,今日好生回去歇息,最后还是让六郎陪着过去。
    他们才按着六郎通传的消息往回赶,智金宝酒劲发了,有嫂子接进后宅歇着了,他们三个便在这里等着。
    柳瑒听智全宝被营丘栿劝回来,便把其中意思说开,
    “这是营丘大衙内看重师兄,若是师兄跟在身边,明日去寻那虎皮,若是相中了如何做?若是当时花钱买下了就送给兄长,那便是上赐下,乃是把兄长你视作了属下,若是买回来再约定日子亲自送到师兄家中,这便是朋友相赠,乃是将兄长视作平等相交的知心人。可见,这营丘大衙内是把兄长看做亲厚的朋友对待啊!”
    听了这席话,智全宝与风鸣才明白过来,这等心思非柳氏、宗氏、营丘氏这等高门大户才能彼此知晓心意,哪怕如风鸣这等世代耕读文武全才之家也难以看透其中人情世故。
    筵席的话头告一段落,幸亏智全宝、风鸣与元三儿都赶了回来,否则明日人手还真有些捉襟见肘。三郎让十一郎将他们今日发现做了陈述,又把自己的判断也提了出来。
    听闻这些事都汇集到了蓼谷县,这个自己的老家和丈人家所在地方,智全宝神色凝重。此地虽然是他们兄弟祖宗坟茔所在,但除了坟前扫迹甚少回去,便是娘家叔叔也是派人过来。
    原因其实也是简单,便是现任蓼谷知县总是首鼠两端于两判之间,而县丞、县尉则附尾于右判,虽然不至于当面为难智家兄弟,但为了避免横生枝节,智家兄弟也少来走动,彼此也算相安无事。
    而他丈人家双亲早就过了身,这媳妇的叔父也是当地有头有脸人物,安居乡下也算是怡然自得,县衙也不去招惹,而且此人不只是‘田主’还是‘胶户’中的魁首,也曾任当地‘胶行’行老,年限届满,前岁才退下来,即便如此也是良田百顷,家私巨万,只是蓼胶生意,智家兄弟经营药铺虽也涉猎,但毕竟不是大宗买卖。
    因此三郎提起这茬,智全宝也只能领着大伙儿去找此人了解详情。至于蓼谷县地理。智全宝自然是熟识的,若是再与丈人家里一起参详,上千人的队伍无论如何也能找出来。
    虽然已是夜半三更,智全宝还是往后宅去寻夫人。几个人还说着话,谁想一炷香不到功夫,智二哥的夫人步金莲在智全宝陪着竟款款而来,脸上也只挂了淡妆,用团扇半遮了面容,裙带生风而来,走的还比智全宝快上几分,可见是这少妇自己急着过来的。
    虽然已经嫁为人妻,但还是天性烂漫的本质,再加上智全宝的宠爱,智家上下的荣养,这一对凤眼总是闪烁风华,比如此时,听闻众人要去蓼谷县办事,便即刻收拾了过来,而智全宝也不以为意。须知,大肇不比大綦那般妇人如男儿一般能自立门户,大肇已经是讲究妇女大防,否则慈圣太后又岂会让凰后称帝独美在前?
    因此众人见到智家二嫂进来,即便收拾仪容,起来拜见,这步金莲也没寻常妇人那么多转折,只问了需她配合之事,最后还叮嘱智全宝拂晓便派人先行告知叔父,也好让家里有些准备,留下智全宝与诸人说话,便风风火火的拉着三娘出去了,这便是要去做回家省亲准备了。
    直到最后,智全宝索性与风鸣挤在一处过夜,原来那智家二嫂早就打算拉着三娘陪她,智全宝对于步金莲是实实在在的宠爱,一来是他兄长也是这副模样,二郎是有样学样,二来,这两位金莲当初还未过门便帮着智家逃过一场无妄之灾,成婚之后不仅内宅安靖,兄弟二人在外事业也风生水起,综合起来,兄弟二人更是对自己妻子宠爱有加,因此不似其他豪商,莫说纳妾,便是舞姬乐班也不曾教养一个,也算是丹阳城妇人有口皆碑,男人们皆暗自取笑的典故。
    虽然只是借返乡省亲名义,也不能做的过于单薄露出破绽,于是佛晓便派了元二儿和步金莲带过来的老家人回去报信准备,一个是往智家老宅子去,告知族人智二郎回来祭拜祖宗,一个是往步家田主宅子,告知侄女婿夫妻回来探望,来的匆忙也让这田主不避客套,只在家等着便可。
    然后智全宝根据昨夜的商议开始布置,至于回乡应有之物,那都是库房里搬来便是。早上,得到信儿的大嫂也出来帮忙,看智全宝还带着一群师兄弟同去,便也不开口多问,毕竟是读书人家的姑娘,确实有智家主母的风采。
    于是智全宝等人骑着骡马,其中智全宝、风鸣、元三儿骑马,其余人用骡子,还有三匹马也是牵着走,这是专门做替换之用的,元三儿骑马是作往来消息传递的,风鸣则取了白蜡长杆子作骑乘护卫。
    智家二嫂及侍女保姆分乘了两辆厢车,后面还跟着四辆车,都是祭祖与省亲所需,还有慰问乡党的土货,另有四五个庄客骑着骡子跟着,浩浩荡荡便往蓼谷县去了。
    路过丹阳城时,不知为何,三郎总觉得心里发慌,这还是从云湫启程后的头一遭,看出三郎有些魂不守舍,风鸣跨马过来说话。
    智全宝本来是策马在前,也放缓了步伐,于是智全宝、三郎、风鸣、柳瑒四人并辔而行,仝十一郎反而放开速度,跑到前面去了。
    “六师兄,咱们全都撒了出去,不会给对方露出破绽吧?”
    三郎只是感觉不好,却也没个具体思路,只能想到哪说哪。
    “若说前些日子,咱当着自家弟兄面也不怕被说胆子怯了,却是不敢如此轻易离开府城,”智全宝绝非没脑子的莽撞人。
    “如今左判牢牢掌握了厢军,这又去拿捏住了驻泊禁军,内外城九座城门,咱们也拿下了六座。若是耽误几日或许那右判再掀什么风浪,如今只怕他也躲进外宅筹画去了,正方便咱们做事。”
    智全宝当着几个自己人的面,也没遮掩自己的小心思。
    “咱们若是能确保东丹使团平安进京,这便是大功一件,并非咱阿附权贵,实在是若让这右判得了势只怕是应天府百姓都没了活路。左判爱财也是在商贾士绅上找手段,便是官员的禄田,只要是左判名下的也绝无侵占平民百姓的道理,只看着寿安县与太丘县就比那福昌县、蓼谷县要安泰的多。”
    “咱家说白了就是苦命人出身,便是学了一身功夫,攒下这般家底,若是换个黑了心的县令,还不是任人揉捏。如今能和自己兄弟做下此事,总是多些保家护院的底气!”
    莫说风鸣,便是三郎也十分理解六师兄的心思。
    大肇开国底子不比大綦、大晟,因为大綦的开国天子乃是宇朝帝室外戚,而大晟的谋国班底便是以前朝太师等一应士族合谋,因此这两朝能开朝建国也是十分倚重这些世家大族。而大肇太祖不过是前朝禁军统帅出身,靠着与许多军头结义,又得底层文吏支持,才能独霸一方,因此虽然占据的乃是前朝精华所在,但是两千年传承下来的百十余家世家大族,要么北上投靠大綦,要么随宇朝西迁,更多的皆东去牢牢占据大晟朝野,但凡有留在大肇的也不过是分支小宗。
    正如这应天府尨山一般,世代贵戚祖宗坟茔大多在此,然而应天府内早已换了人家,之所以仍香火不断,也是诸国士族纷纷在此兴建祭坛,四时祭奠。
    大肇这等士人结构自然不能依靠世家大族,于是便将前朝建立的官吏考核制度,转变为面向所有读书人的科举制度,以此提拔官员。如此有利有弊,其利在于官员大多出自民间,所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些官员建立起一个上下通畅的行政体系,下情可上达,上谕能下行。然而其弊也在于此,因为出身民间居多,因此官员升迁更依赖于上司及中枢赏识,更需借力于同门、同科,彼此通过师门及科第结合成紧密团体,哪怕是想为民做事,致力于国富民强的官员们也不得不结合成紧密团体,这便是帝王最为忌惮的结党。
    比如庆康新政的失败,便是旧党趁着宣宗病重的反扑,随着慈圣太后年迈,昔日本是朦胧的党争,如今反而更加具象,从朝廷到地方早已是党派林立,便如这应天府所谓左右判对立,也是派系斗争而已。
    这些话,很多是父亲教导,还有几位师兄辩论时,三郎听到后自悟,按着他这个年纪,能想到这些,已经是远超同龄人,认知所有限,但也明白无论自己认不认同应天府官场现状,为了完成父亲交付之事,他必须有所为有所不为,无论如何,他们只能选择与左判合作,所谓两者相害取其轻,便是如此。
    说着话,一行人已经到了蓼谷县地界,也不往县城去,直接向步金莲娘家而去。这步氏田主也是世代蓼谷县人,太宗时便是贩养驴骡的,因用驴骡支应辎重报效军前,才积攒了些余财,然后置办田产,兴建庄院,虽然三代以来也没出个读书当官的,但是这田主另辟蹊径,不仅团结乡里,还尽力扶持步姓族人,类似步金莲这样的养在家中也有好几个,如今嫁出去的有智全宝这样的一方豪杰,也有县衙干吏,行商壮户,在这编县乡下也是生活的有滋有味,轻易也无猾吏敢来滋扰。
    尤其是今日一睁眼,这财主就听见喜鹊枝头叫,没一会儿便有步金莲身边管事跑回来通报消息,果然是好事临门。这侄女婿如今混的更是风生水起,听闻这左判不让智全宝在县衙落职,非要安排军中,便是不让智全宝流落于俗吏之中,而是要在军职上给他谋一个正经出身。若真如此,这便宜侄女婿还真成了步家一等的善缘,本来只是叔侄关系,不能如娘家父母那般往来紧密,如今听智全宝竟主动前来,如何不抓紧准备?
    吩咐下去,莫说整个庄子,便是整个乡里都动了起来。步家能从微末混到如今身家,也是有些门道的,这财主还没忘了让身边人装了一驴车应用之物送去智全宝老家里,两边都要顾及到智二郎的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