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天涯孤旅
作者:暮鸿雪   苍生为念最新章节     
    人怕出名。为了压压晓阳风头,管教把他们监舍派去水库工地,在乱石滩挖出一人多深的沟槽,供铺设供水管用。只有铁锹,没有丁字镐,难度可想而知。没几下,老犯们的手上就打了泡,可活儿停不得,管教拿枪看着,偷不得懒。
    晓阳打经商,再没碰过农活。半天下来,手掌上血泡叠着血泡,手指无法并拢。吃饭时,手指疼得不能屈伸,筷子都拿不住。
    下午,晓阳端着双手,躺在挖有半米深的沟里,眯眼看太阳。管教过来,叫他起来干活,可他像没听见,眯眼看着高天流云,一个人发呆。
    “等我回来,你再不拿起锹,看我怎么收拾你!”
    管教气得想动粗,可看老犯们都操着锹,瞪眼瞅着,没敢。扔下一句话,走开了。
    大龙和二驴担心晓阳吃亏,好心过来拉他。晓阳就像一块铅锭,沉得不肯挪窝。大龙和二驴趁管教走开,要帮他挖,可他朝大龙和二驴吼,“滚!滚!老子不遭这个罪了,让他们把我拉出去枪毙吧!”
    见晓阳死活不肯,大龙和二驴不敢明面站队,闷头去干自己的活。他们清楚,公然与管教对抗,准没好果子吃。再瞅晓阳,就像看一头蠢驴。
    回到监舍,晓阳被罚蹲小号。这个小号高不过五尺,宽窄不过二尺,犯人在里面,站不起,蹲不下,只能用双手抓着上面的铁栅栏,支撑身体。时间久了,肌肉酸,痛,麻,骨头好似断了,别说是血肉之躯,就是铁打的汉子,也撑不住。
    晓阳是个大个子,蹲在小号里,滋味更是不好受,他抓着铁栅栏的手,淌着血,脸上黄豆大的汗珠,噼里啪啦往下掉,打湿了前襟,濡湿了后背,可他不喊不叫,不讨饶。
    肚里没食,体力透支。金晓阳终究挺不过,一头扎了下去。他晕倒了。等他醒来,已经躺在监狱医务室里输液。
    后来,晓阳才知道,为了能让他进医务室治疗,大龙带领同监的犯人,绝食静坐。狱方担心出大事,才做出妥协与退让,答应改善工作环境。
    也赶着金晓阳走点儿。省监狱搞精神文明建设,组织文艺调演。金晓阳长得帅,当年又跟陆晓青他们学过吹拉弹唱,破格进了监狱文艺队。
    排练,演出……周而复始。不仅让金晓阳摆脱了艰苦的劳动改造,而且,让他立了功,减了刑。中间,二菊带孩子来探望过他。知道自己有了儿子,二菊又是那么死心塌地,晓阳改造的思想态度发生了转变。
    晓阳出狱,见到晓丹。知道晓丹至今未脱单。兄妹俩大吵一架。晓丹一赌气,一个多月,头影不见。既没来厂里上班,也没回爹妈那里,就像一滴水,在人间蒸发了。
    偏巧,今天邵勇找上门来,晓阳难得找到这么好的机会。他正好借机发难,向邵勇兴师问罪。他吩咐门卫,“把他放进来!”
    邵勇开车进院,在办公楼前停好,推门迈步下车,冲晓阳点点头,“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们俩,是瑜亮之交,相克相杀,你也就不用猫哭耗子啦!说说,你来我这儿干什么?”
    金晓阳英俊的国字脸,带着三分的冤仇,三分的愤怒,四分的傲慢,冷声冷气,毫无温情。
    “我来找晓丹!”
    晓阳不友好的态度,让邵勇不爽,可因为晓丹,他不想跟晓阳闹掰,举步就上了台阶,想从晓阳身前穿过。
    “站住!”
    晓阳断喝一声,双手环胸,怒视邵勇。
    “晓阳,我们的事儿,我不想解释。今天我是来找晓丹的,请你行个方便!”
    邵勇收了笑容,神色肃然。
    “找晓丹!我正想找你要人呢?你说,你把晓丹弄哪去啦?她为什么躲着我们?你说!”
    晓阳愤恨地咬着牙根,腮帮上咬肌的蠕动清晰可见,面色也涨红了,两眼带着寒芒,如同斗鸡,临阵起势。
    邵勇能感觉到,晓阳说的是真话。他的脑袋嗡地一声,“莫非晓丹离家出走啦?可她为什么不跟自己打声招呼?即使与她哥晓阳有矛盾,不方便自己介入,也不应该不告而别啊?”
    邵勇一脚在前,一脚在后,木然地站在台阶上,缓了一口气,才反应过来,“你说的是真,是假?晓丹真的不在厂里?”
    “别跟我装,晓丹走了,你能不知道?回答我,晓丹被你弄哪去啦?”
    晓阳一步上前,靠近邵勇,目光阴冷。
    “我也在找晓丹。我的厂在扩建,根本不知道这一个多月到底发生了什么?”
    邵勇勃然大怒,焦虑,烦躁,担忧,愤怒……所有的坏脾气,齐齐朝金晓阳发泄。
    “你喊什么喊?就是因为你,晓丹才离家出走的?”
    晓阳气急败坏,伸手薅向邵勇衣领。邵勇抬手拨开。
    “别动手,动手,你占不到便宜。还是说说晓丹,提供一些有价值的信息吧!”
    邵勇神情淡然,目光清冷,嘴角带着轻蔑。
    金晓阳如同被电,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一句话点醒梦中人。虽说自己身手不错,可在邵勇面前,只能甘拜下风。
    “你玩弄了我妹妹的感情。你不娶她,为什么还缠着她?你难道没看出来,晓丹对你的依赖?是你,才让她至今不谈恋爱!是你,才让她现在还拒绝成家!是你,造成了她今天的悲剧!你就是个混蛋!吃里爬外的混蛋!我警告你,既然不能给她幸福,就赶紧放开她,离她有多远滚多远!”
    晓阳之口,如大河决堤,汹涌澎湃。
    晓阳说得没错,自己已经和春杏结婚生子,为什么还要接受晓丹的感情?确如晓阳所言,是自己造成了晓丹的不幸。是自己用爱情,毁了晓丹的前半生。自己有这个权利吗?如果自己现在放手,晓丹的下半生,会不会得到想要的幸福?
    没有答案!最糟糕的就是这样,没有答案!邵勇明知道没有答案,脑袋里却如同一架机器,安装了成千上万个齿轮,飞速地旋转。只要有一个齿轮咬合失误,这架机器就会崩掉。
    晓丹现在在哪里?她不会走极端吧?如果是自己造成了晓丹人生的不幸,那么,我邵勇简直是罪大恶极,十恶不赦!
    邵勇的眼底涌出了泪水。他逼视着凶神附体的金晓阳,没有争辩,平静似水。他的双手攥成了拳头,每一个关节,都因为冲动而疼痛,可是他知道冲动是魔鬼。他忍住冲动,默默转身。
    “你这个混蛋!你这个胆小鬼!你这个害人精!你不得好死……”
    在邵勇身后,金晓阳凶狠地谩骂着,极尽世间最恶毒的语言。可邵勇没有回头,像一个胆小鬼,一个没有勇气的逃兵,开车急驰而去……
    驾驶室里,邵勇伸出手指,轻轻按下音响键,一首情歌缭绕而起——
    “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也许认识某一人,过着平凡的日子。不知道会不会,也有爱情甜如蜜?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所以我求求你,别让我离开你,除了你,我不能感到一丝丝情意!如果有那么一天,你说即将要离去,我会迷失我自己,走入无边人海里。不要什么诺言,只要天天在一起。我不能只依靠片片回忆活下去。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邓丽君的歌声,像一轮弯弯的月亮,穿透了邵勇的胸膛,把他的心深深地刺痛,狠狠地揉碎。回想与晓丹曾经的过往,邵勇再也把持不住,终于热泪盈眶……
    邵勇下定决心,要找到晓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他敲开晓丹爹妈的房门,可结果,除了被晓丹爹妈痛骂了一顿,晓丹的下落,仍然是杳然无踪。邵勇颓然地倚在靠背上,任两条晶莹的液体,凉凉地流过面颊……
    金晓丹是在一个月前离开鞍阳的,她一袭宝蓝色长裙,踩着白色平跟浅鞋,头上挽着乌坠髻,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胸前戴着一只精巧的翡翠吊坠。臂弯里挂着一只白色的lv。身旁的小伙子,西装革履,拉着一只蓝色的行李箱。
    “丹姐,你真的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
    小伙子不死心,仍做着最后的努力。
    “凡弟,你就不要劝了。我作出这样的决定,是经过慎重考虑的。”
    晓丹微蹙眉头,回头,睁大桃花眼,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的别墅,“以后,你可以搬到姐这里来住!”
    晓丹的眼前浮现着与邵勇成双结队出入的倩影,好看的桃花眼蒙上一层水雾,红唇向上勾起了一个灿烂的微笑。
    金晓凡是晓丹的堂弟,大学毕业以后,回到鞍阳工作,现在在一家金融公司当销售。小伙子继承了金家的基因,帅气而精明,打小就与晓丹亲近。姐弟俩的感情,甚至胜过金晓阳。
    “家,我可以帮你照看着。姐,我还是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外面。要不,我辞职,你带上我。”
    晓凡瞧着晓丹隆起的小腹,不放心地皱着眉。
    “如果你想到南边发展,等我在那边有了一定,你再过去。这样稳妥些。晓凡,你长大了,记着姐的话,凡事未思进,先思退。不能孤注一掷,不给自己留后路!”
    晓丹打心里往外喜欢这个弟弟,趁着送行的机会,仍然不忘千叮咛,万嘱咐。
    “放心吧,姐!可你现在这个样子,还好意思跟我说孤注一掷?”
    晓凡偷眼看着姐姐晓丹,侧着头,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小屁孩,长大了不是?敢管你老姐的事!等你将来恋爱了,有了钟情的人,你就懂得了姐今天的所作所为!”
    晓丹有些落寞,可为了不在弟弟晓凡面前表现出失意,翘起下颌,挺起了胸,一副傲视一切的神气。
    “别小屁孩,小屁孩的叫!我怎么也是个大小伙子!”停顿片刻,突然想起什么,“姐,还是让我送你到沪市吧!你一个人走,我真的不放心!”
    晓凡做着最后的努力,也做着最后的挣扎。他不知道,自己知而不报,将来会是什么下场?也不确定,晓丹姐到沪市是不是真的有人照顾?如果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如何面对家人,又怎么对得起晓丹姐?
    “你真是,晓凡,怎么婆婆妈妈的?”晓丹瞅了眼弟弟,“你放心,姐姐这些年经历了很多,也成长了不少,不敢说走南闯北,也不再是过去那个乡下丫头了,你大可把心放在肚子里。记得经常给我打电话!”
    晓凡打车送晓丹到桃仙机场,看着晓丹过了安检,恋恋不舍地回到鞍阳。
    晓丹的飞机在沪市降落。拖着行李箱,落在同机人后面,缓步走向航站楼。在下飞机的第一时间,她已经给接机人打了电话。接机人让她走6号门。晓丹按照约定,出了航站楼,眼睛迅速从接机的人群中扫过。
    “晓丹——晓丹——你是晓丹妹妹吗?”
    手里举着写有金晓丹名字的牌子,接机人身材曼妙,打扮时尚,一双杏眼装着两颗星星,睫毛扑闪之间,仿佛会说话。女人拉住金晓丹的胳膊,上下打量。
    “我是!我是啊!你是——晓青姐?”
    金晓丹同样仔细端详着眼前的女人。知道的,三十五六岁,可看上去,却像二十七八。俩人分开将近二十年了,可陆晓青依然靓丽,倒是自己,在光彩照人的陆晓青面前,尽管小着两岁,却略显沧桑。
    “是啊!可把你等来啦!晓丹,你真人比相片漂亮多啦!”
    陆晓青收了字牌,从晓丹手里接过行李箱,挽着晓丹手臂,往不远处的停车场走。
    “哪有啊!我们东北可不比你们江南,空气湿润,保养得又好!”
    晓丹大大方方,与晓青相互挽着。两个大美女走在一起,引得不少男人侧目。姐妹俩骄傲地挺着胸脯,旁若无人地从人群中穿过,上了一辆紫罗兰色的兰博基尼。
    陆晓青插钥匙,打火,启动。兰博基尼呼啸着冲出停车场。
    “晓丹,你怎么一个人来啊?以为能见到你家先生呢!”
    陆晓青握着方向盘,边开车,边跟晓丹说话。
    “哦!他忙,没有时间。等忙过了这阵子,他会过来跟我会合。”
    晓丹坐在副驾驶上,拴好安全带,笑着回陆晓青。
    “我看你这身子,就知道是有了。这是第几个啊?”
    晓青侧头看了眼晓丹的小腹,表达着同为女人的关心。
    “第一个!”
    晓丹坦然以对。
    “这么沉得住气啊!”沉吟片刻,笑言,“晓丹,如果没记错的话,今年你也有三十四五了吧!”
    陆晓青谈兴很浓,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虚岁三十三!”
    岁月是把杀猪刀,再漂亮的女人,也架不住时间的磨砺。晓丹也是如此,她认真地纠正陆晓青。
    “怀上几个月啦?男孩,还是女孩?”
    女人有着天然的母性,谈论孩子也出离得八婆。
    “刚四个月,你就瞅出来啦!真是好眼力——”晓丹突然反客为主,“你家孩子多大啦?”
    “我家孩子?”开车的陆晓青一脸落寞,“我还没有孩子呢!所以,晓丹,你的孩子,可要认我做干妈啊!”
    “没问题!我替孩子做主啦!能有这么漂亮,这么有钱,这么有气质的干妈,就连他亲妈都眼红!”
    晓丹嘴上跟晓青打趣,心下却一沉。陆晓青到现在还没有孩子,不外两个原因,一个是未婚,一个是选择丁克。至于其他原因,她不愿往上面去想。
    两人都不再说话,兰博基尼沿着公路,向浦东驶去。过了黄浦江,陆晓青看了眼身旁,副驾驶位置上的金晓丹,“大学毕业后,我留在这里工作,不久认识了一个男的,处了两年就结婚了。”
    陆晓青陷入过去的回忆里,修理过的柳叶眉,时而舒展,时而微蹙,“结婚后,他整个人就变了,打牌,喝酒,跳舞,泡女孩子……吵也吵过,打也打过,可就是狗改不了吃屎。离了,一身轻松。”苦涩地一笑,“真的轻松,幸好,我没要他的孩子。”
    “你真了不起,晓青姐!”
    晓丹幽幽的眼神里,带着对陆晓青的钦佩。一个离过婚的女人,没有陷在婚姻的阴影里,活得率真洒脱,非女强人莫属。
    “我有什么?连一个男人都留不住。你不是笑话我吧!”
    陆晓青淡然一笑,这会儿已完全不把离婚放在心上,言语轻佻,好像说着别人的事。
    “没有,没有,我哪敢啊!对啦!晓青姐,我们的房子还有多远?”
    金晓丹不想碰触别人的隐私,主动岔开话题。因为她知道,像陆晓青这样的女人,有着不想被窥视的秘密。明明知道,却不问,是对彼此的尊重,也是成年人之间相处,最基本的礼节。
    “不远啦!转过这片街区,就到了。我给你租的房子,保管让你满意。不单环境幽静,主要是离我的住处不远。我们做个邻居,彼此有个照应!”
    陆晓青受金晓丹所托,在沪市租一套公寓。按照晓丹提出的条件,既不要离市区太近,也不要离市镇太远。她选择了让晓丹与自己做邻居。
    兰博基尼驶进近郊的一处院落,独门独院,是一幢三层小楼。贴着地中海风格的马赛克。前院不是很大,能停二三部车。沿墙建有雨廊,正对楼门,是一座纯木制凉亭,里面摆着茶桌和摇椅。
    后院非常深阔,是一处造型别致的江南园林。小桥流水,亭台轩榭,假山湖石,奇花异卉,茂林修竹,曲径通幽,方寸之间,别有洞天。
    晓丹隐居在此,每天不是到江边漫步,就是到海边去,踏浪,吹风,看夕阳……日子过得无声无息,却充满期待。
    眼见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她更加思念邵勇,可她又不想让邵勇知道,只能一个人默默承受。把孩子生下来,这是她全部力量的源泉,至于孩子生下来以后,她现在,还不愿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