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界，无妄峡。
    白色的毒雾无处不在地笼罩着，仿佛牛奶一般，从上方飘下，让人一吸，就喉咙发痒，止不住地咳嗽。墙壁上湿漉漉的，渗着露水，清晨的升温，让它们从冰凌形态开始融化，沿着墙上的凹痕，慢慢向下游荡，沿途汇集其它水滴，融成一条贪婪的毒蛇，向地毯上睡觉的人身上蔓延。
    吞神殿中，孤煞颓废地跪坐在地，面前的长桌上，供奉着母亲魂华的牌位。他面色苍白，神情憔悴，头发乱糟糟地垂在身后，仿佛老树枯枝。与先前的意气风发时不同，现在的他看起来，足足苍老了数十岁。
    “娘，我又失败了。”孤煞深吸口气，抬起头，虚弱地望着灵位苦笑着说。
    回应他的，只有魂华灵位面前的往生灯，火焰跳动的哔剥声。孤煞望着这盏灯，想起当初魂华葬礼时的场景，当时残魂将军还在，连同十万兽兵，俱追随于他，誓死夺取妖界，为后世子孙谋一个阳光普照的生长之地。现在想起来，这一幕仿佛还是发生在昨天。
    孤煞歪坐下来，拿起面前的酒壶，仰头灌下一大口，辛辣的刺激，让他眼泪流了出来。他哭喊着：“娘，你说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失败，难道我们兽人，就不配享受阳光，难道我们兽人就注定要一辈子龟缩在这暗无天日的无妄峡，世世代代做蝼蚁一般的人么？”
    “拿下七香郡，夺下瑞羽城，杀掉苏睿，占领北凝城。步步走来，如履薄冰。”孤煞又灌一口酒道，“没想到在即将成功之际，修罗来掺上一脚，害我兽人差点灭族。若非我紧急签订与古神罚魁的血契，怕是兽人在修罗主宰非天手中，就要灭族了。没想到那罚魁，眼看就要助我夺取妖族土地，不知为何，临阵脱逃。如今，兽界人地两失。娘，孩儿真是太没用了。”
    “吱呀~”孤煞正自怨自艾的说着，身后大殿的门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孤煞懒得回头，随便来什么人都无所谓，他拎起酒壶，自顾又灌了几大口。
    “兽主~我来~”一女子声音，“我来看看你。”
    孤煞听着有些耳熟，抬头一看，觉得此人有些眼熟，一时却认不出来，含混道：“尸烟？”
    女子点点头，温柔一笑。
    “你今天……怎么如此打扮……”孤煞有些愕然道。
    尸烟穿着一件青绿色纱裙，乌黑的长发挽个云鬓，头上随意插着一根玉簪子，略施粉黛，整个人看起来温婉端庄，与平日身穿盔甲时的状态截然不同，孤煞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尸烟莞尔一笑道：“这不是如今不用打仗了么，所以我就换身装扮，前来看看兽主。”
    孤煞原本亮起的眼睛，瞬间黯淡。他垂下眼帘，摇晃着手中空掉的酒壶道：“是啊，你说得对，现在不用打仗了，因为我们的兵，都被我害死了。我们还是只能龟缩在这潮气密布的地方，像老鼠一样活着，我真是太没用了。”说着，他冲墙壁，用力扔出手中的酒壶，“嘭”的一声，摔得四分五裂。
    “兽主，你……”尸烟望着兽主憔悴失落的样子，心中无限心疼，恨不能俯下身子，将他搂在怀中。自两人在地底有过一段奇遇后，她发现自己已经深深地爱上了这个男人，更别说两人还肌肤相亲，自己已经有了他的孩子。
    尸烟半弯腰，伸出双手，眼睛余光一瞥，两旁还站着侍卫，她堪堪收手，收拢衣袖，柔声道：“兽主，你别这么说，胜败乃兵家常事。打仗本身就有赢有输，我们的士兵，都是为了兽族而牺牲。我相信，他们一定未曾后悔跟你征讨妖界。至于，这无妄峡……”
    尸烟面上浮起一抹微笑道：“其实，我觉得这里也还挺好的。咱们兽界过去几千年来世世代代，不是也照样生活在这里吗？正是因为这里环境恶劣，才造就了我们兽人不服输的坚韧性格，使我们兽族成为互相依靠，互相照料的族人。放眼七界，没有比我们兽族更有爱团结的种族了。我们兽族中，猿族，尸族，狗族，熊族，这四族一直友好和睦，其乐融融。其实，我觉得，只要能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生活在哪里都是一样的。”说到最后，尸烟的脸兀自红了起来。可惜，孤煞一直盯着摆放灵位的桌子腿，并未抬头看到眼前这一幕。
    孤煞呵呵冷笑两声道：“尸烟啊尸烟，你想问题还是太简单。跟心爱的人生活在一起，就能解决一切吗？瘴毒漫天，湿毒遍野，想我兽族之人，不修行者，人均寿数只有三十八九，许多人还未成年之际，便死于非命。如此境况，让我这做兽主的怎能不忧心。我想改变，我想让兽族之人生活在鸟语花香，阳光普照的环境下，我想让我的子民，家家户户能燃起一捧篝火，升起暖炉，一家人围着跳动的火焰，谈笑风生。这样的愿望，有什么不对吗？为何老天不肯让我实现？反倒让我害死了数十万同袍。老天，你说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一切愿望都已落空，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还有什么意义？我害了兽族啊，是我害了兽族。”孤煞不满地高举双臂，歇斯底里的放声大喊，全无往日身为领袖的沉着风范。
    尸烟无比心疼的看着孤煞，她见孤煞如此模样，感觉自己的心都要碎了。忍不住蹲下来，为他擦去脸庞的眼泪，双手牵住他的手道：“兽主，不管怎么样，你都要好好活着，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孤煞长叹口气道：“有希望，还有什么希望。”他将手从尸烟掌中抽出，比划道，“咱们兽族，原本凑齐这十万兵马，就耗费了自我父孤大麦那一代到现在，将近两百年的灵石耗费。如今，兵也没了，粮草也没了。兽族再想征战，起码得五六十年之后了，毕竟粮草要一点一点积蓄，士兵也要一岁一岁成长。先前一战，耗费举族之力，我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世上。不如提早去找我娘团聚，说不定，我爹也在那等着呢。”
    孤煞无声地笑笑，抬头望着长桌上的灵位。
    “不，你不能死。”尸烟反驳道，“你死了，兽族怎么办？兽界百姓怎么办？”
    孤煞揉揉眉头道：“让百姓们再选一个首领就是了，兽界强者如云，总能找到比我更合适的。当初选择依附罚魁，没想到罚魁半途就扔下我们回了神界，一切都没指望了。我准备，下午就去娘亲坟边坐化。此事，原本我不想告诉任何人，既然你来了，那就麻烦你到时候，帮我和娘葬在一起。多谢了。”
    “不！我不答应。”尸烟紧紧攥住孤煞衣袖，欲言又止道：“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你小时候唯一的遗憾，就是父亲没能一直陪着你长大。其实，我已经有……”
    正说着，忽听殿外有人吵吵嚷嚷道：“孤煞，出来。孤煞，滚出来。”听声音，不止一人，聚集在大殿门口，不断高声喊话。
    “想不到，我死前，还有这么多人看我。”孤煞起身，踉跄向殿外走去，尸烟赶紧跟上。
    殿外密密麻麻站满了兽界百姓，他们全无往日和蔼可亲之气，个个脸上乌云密布，杀气腾腾，孤煞出来后，人群立刻沸腾起来。
    孤煞抬起手，示意大家安静，他高声道：“诸位找我到底什么事？”
    “什么事？我丈夫，哥哥，弟弟，我丈夫的弟弟，都被你征召打仗去了。如今，仗没打赢，我们家倒是家破人亡，你还他们命来。”一妇人哭哭啼啼道。
    “对，还有我，我儿子，也是跟着你一块打妖族去了，当初说打赢之后，能分给我们一大块妖界土地，给后世儿孙居住，老太我这才放心让他跟你走。如今妖界的地呢？我儿子呢？”一老妇人颤巍巍说着，不断用手杖戳着脚下地面。
    “你们说的这都是过去的事，我这儿有一要紧的，兽主，打仗的事咱先不提了，你就把我们头上这个罚魁奴隶标志给摘下来吧。我们可不想让自己孩子，世世代代都做罚魁的奴隶。那罚魁生吃活人，给他做奴隶，哪天心情不好，把我们孩子给吃了，这也太危险了。我们不想做罚魁的奴隶。”一四十多岁的男子插话道。
    “对，我们不想做奴隶。我可怜的孩子，前几天在妖界，被罚魁一把捏住，放在嘴里给吃了。我这当娘的当场就吓晕过去了。我可怜的孩子，再也回不来了。”一新婚不久的女子，双眼通红地向孤煞哭诉道。
    “对，我们不做神的奴隶，我们要自由。”
    “我们不做神的奴隶，我们要自由。”
    聚集起来的百姓，呼喊着口号，虎视眈眈地盯着孤煞，那眼神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孤煞举手示意众人安静，待无人起哄后，孤煞走上高台，朗声道：“诸位，当初缔结血契时，已经告诉你们，仪式一旦完成，终身无法解除的，我们别无选择。”
    “呸，当初我们就不想打仗，原本我们一家子，其乐融融活得挺好。是你非要征讨妖界，害得我们亲人死的死，伤的伤。如今，又把我们卖身给古神当奴隶，我们的孩子以后世世代代都是神的奴隶。你做的这是什么兽主，你就是这样为兽族谋划的吗？我看你不如下台！”有人控诉道。
    “对，下台。”百姓们愤怒地呼喊着，手中的烂菜叶子，臭鸡蛋，不住向孤煞砸来。孤煞躲也不躲，任由这些污秽之物，砸向他。顷刻间，他全身上下，无比狼狈。
    “住手。”尸烟抬手喝止，右手一挥，半空浮现红色骷髅，骷髅怒吼一声，将人群震慑安静。
    “兽主。”尸烟快步来到孤煞身边，试图抬手为他摘去身上的菜叶。孤煞摆摆手，拒绝了。他抬头冲兽界百姓们说：“大家说得对，我确实不适合做兽界之主，过去是我害惨大家了。从现在起，我不再是兽主，大家可以推举自己心中合适的人选，担任兽主。诸位，对不起了。”
    说罢，孤煞双膝跪地，伏低身子，对众人磕了九个响头，起身抱拳拱手，转身下台。
    百姓们一时都呆了，他们之前谋划着过来闹一场，让孤煞去找罚魁将他们头上的奴隶印记摘掉，没承想孤煞真的舍弃了这兽主之位，一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直到人群中有人怯生生说了一句：“咱们~选谁？”
    说着，众人将眼睛聚集到台上的尸烟身上。这次打仗回来，众人都听说了她在北凝城，面对九尾天狐威胁，誓不投降，血战到底的故事，对她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终于，人群中有人说：“我选尸烟将军，担任我们的统领。”
    “什么？”尸烟恍然回过神来，连连摆手道：“不行，不行。”
    那人一说，百姓们立刻嘈杂道：“选尸烟，她是好样的。我也选尸烟。”
    “尸烟，尸烟，尸烟。”推举她的呼声，如潮水般一浪高过一浪。
    “笑话，我怎么能做兽主呢，你们赶紧把孤煞请回来啊。”尸烟焦急地喊着，可惜她一个人的声音，抵不过台下数千人的声音，无论她怎么解释，都无人理会。
    尸烟面对此举，手足无措，她慌乱地向台下看着，眼神无意间对上远离人群的孤煞，他微笑着冲自己点点头，示意她接下这份任命。
    看到孤煞鼓励的眼神后，尸烟有了两三分底气。她暗自思忖，自己先把兽主这个位置接过来，如何行事，与孤煞商量着来就是了。自己来做，总比百姓们选出一个不靠谱的人来好一些。
    念及此，尸烟点头拱手道：“多谢大家的抬爱，我答应了。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的兽主了。我一定会想方设法，让我们兽人过上好日子。”
    百姓们立刻欢呼声，呐喊声响成一片，大家高呼着尸烟的名号，经久不息。
    “轰隆隆~”正在百姓欢呼时，一声巨雷忽然炸响，雷声威力之大，将头顶千年不散的毒瘴之气都震荡开来。
    “轰~”一道绚烂无比的蓝色光柱从天而降，光柱中走出一人，皮肤幽蓝，电光闪烁，身形魁梧，不是别人，正是罚魁。
    “我的奴隶们，我回来了。”罚魁桀骜的说。
    百姓们一见罚魁，顿时惊慌失措，不断后退，仓皇逃窜，生怕跑得慢了，成为罚魁的口中餐。
    罚魁见此场景，眉头一皱，右手向前一指道：“见到主人，要下跪行礼。”说着，众兽人头顶的闪电标记亮起，所有兽人被迫跪地，动弹不得。唯有尸烟，靠自己体内的灵力，全力维持身形，勉强不倒。
    罚魁转过头来，见尸烟笔直的站着，他轻蔑一笑，一指尸烟道：“你是何人？”
    尸烟面不改色，沉声回：“吾乃兽人新选出的首领，尸烟。”说着，尸烟努力昂起头，顶着古神之力的威压，迎着罚魁走去，十几步后，来到罚魁面前。
    “嗯？”罚魁发出疑问的闷哼。
    “我且问你，有没有解除我们兽人奴隶之法？”尸烟朗声道。
    罚魁从头到脚打量着尸烟，盯着她的脸，呵呵一笑，伸手一抹，尸烟额头上的标记消失：“解与不解，俱在我一念之间。”
    “既如此，劳烦古神将我兽人的奴隶印记都解除了吧，我们兽人无意成为古神的奴仆。”尸烟向身后一指跪着的众人，手指划过孤煞时，她停了一下。
    罚魁呵呵一笑，缓缓吐出一个字：“不。”
    “啪！”一声响亮地脆响，让跪着的百姓们纷纷抬起头来。
    只见尸烟高举着右手，罚魁的脸歪向一边。显然，刚才尸烟狠狠地抽了他一巴掌。
    “去你娘的狗东西。”尸烟面含怒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