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闯来到班级的时候，发现同桌周毅先的桌子上书垒得异常整齐。
    嗯？最上面这个大头阿狸的胶套本有点可爱啊……周毅先最近走这个风格？
    他迟疑地坐了下来，掀开胶套本的第一页，本子上赫然写着两行字：
    ——初二（17）班
    ——许思麦
    字迹娟秀，工工整整。
    林闯的眼神下意识地投向许思麦的位置，却发现周毅先竟然坐在她的座位上冲他笑，他指指身边的空位，皱眉迷惑：“？？？”
    周毅先冲他点点头，表示就是你想的那样。
    他大约知道怎么回事了。
    许思麦今天起晚了，风风火火踩着点就条件反射地往原来的位置奔去，到了周毅先面前又极限刹车，丝滑又窘迫地掉头坐到了新位置上。
    唔，有点尴尬……打个招呼吧……
    许思麦建设好心理，转脸却发现林闯左手撑着脑袋右手翻弄着作业，好像在刻意隔开她。
    到嘴边的问候又被她咽了回去，皱着小脸，气呼呼地拿纸巾擦擦额头上的汗。
    林闯歪头偷偷觑了眼她耍小脾气的郁闷模样，佯装不知，嘴角却微微上扬。
    这么多天，紧绷压抑的神经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片刻放松。
    他尽量不去想那些纷繁复杂的事情，但那些情绪总是如洪水猛兽一般顷刻就将他吞没。
    他坚持的、维系的、自以为对的，原来都是错的。他很怕，怕那些爱也都是假的。但他妥协了，要散就散吧，他不想丁慧英因为自己得不到解脱。
    低气压地过了一整天。
    放学铃刚停，许思麦就看见窗户旁倚着个人影，竟是程越，没一会儿林闯就拎着书包就和程越一起走了。
    许思麦隐隐觉得有事要发生，手忙脚乱地收拾好东西跟了出去。走前也没忘和王若乔交代一声自己有事先走了。
    夜幕沉沉，人流涌动，闷热的空气使许思麦的心情更加焦躁。
    她一双眼睛死死盯住他的背影，生怕错过一秒就跟丢了。
    偏偏有人拍她的肩。
    “许思麦！好久不见哎！”
    是马舒阳。
    这会儿人正多，许思麦不过应付了马舒阳几句话的功夫，林闯的身影就早已淹没在了人流之中。
    马舒阳看出她的焦急，问她怎么了。
    许思麦却突然想到了什么，她问：“你知道程越去哪了吗？”
    马舒阳愕然，与她同行的女生似乎觉得有点尴尬，主动说先走了。
    许思麦换了种说法：“你能找到他吗？比如他放学后总去的地方？”
    马舒阳一时半会儿还不知道她什么意思，支支吾吾道：“我我是知道他总去的几个地方……但是——你找他干什么？”
    许思麦看出她的顾虑，解释道：“林闯放学跟他一起走的，我找林闯有事。”
    很重要。
    马舒阳还是答应了她，带着她去了学校附近的网吧找了一圈也没看见人影，两人泄气地出了网吧门口。
    “我只知道这几个地方，不好意思没帮上忙。”
    许思麦笑：“我耽误你回家了，你可别怪我。”
    “那不会哈哈哈。”
    两人正打算离开，却突然被街对面巷子里的一阵喧哗吸引了注意力，俩人眼神一拍即合，决定去看看。
    “你该不会怂了吧？”
    “个儿那么高，连根烟都不敢接吗？”
    “程越，你这朋友成不成心玩？”
    ……
    程越假装打圆场道：“啧，干嘛非得抽烟，你们俗不俗？”说罢吸了口手里夹的半根烟，痞里痞气，笑看林闯。
    林闯盯着对面那人手中的烟，鬼使神差地接了过来，一阵起哄后，又有人上赶着凑热闹要给他点烟。
    “林闯！！！”
    许思麦站在烟雾缭绕的巷子口，昏黄灯光明灭，她的语气似乎有点着急。
    林闯一滞，表情愕然，又反应很快地把手中差点被点燃的烟攥在手心藏了起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下意识地慌什么……
    剩下那群人见到马舒阳也是跟见了小鬼见了神仙似的，程越惊得把手中的烟头在脚底下踩了又踩，又掸了掸衣服上看不见的灰，确认没什么了才敢开口询问：“你怎么来了？”
    马舒阳并不搭理他，嫌弃地用手拂了拂鼻尖的烟味，干咳了两声。
    程越回头见那帮兄弟竟然还有人在抽，骂道：“装什么逼呢？还不扔地上踩灭？”
    咚咚跺脚的声音在巷子里此起彼伏。
    马舒阳道：“那你跟林闯说事我就先回家了。”
    许思麦道：“你一个人可以吗？有点儿晚了。”
    马舒阳刚想说没事，程越便自告奋勇道：“我送你。”
    ……
    敢情上次那事儿您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程越见无人理他，他又道：“万一有人劫你怎么办？不安全，还是我骑车送你吧。”
    许思麦确定他没忘。说不安全，感觉你送她回家更不安全。
    马舒阳却突然跟许思麦道：“算了，他骑车带我的话回家会快一点，你放心，他不敢的。”
    程越连连附和道：“说的是说的是，我不敢的。”
    许思麦点点头说：“好。”
    程越对巷子里的一堆兄弟伙道：“你们也都回家吧，大晚上多不安全。”然后屁颠屁颠跟着马舒阳出了巷子。
    头儿都走了，剩下的人也从巷子里鱼贯而出。
    转眼间，就剩他们两个了。
    林闯突然有些紧张：“你找我什么事？”
    许思麦取下书包找了块还算干净的砖头坐了下去，然后拂了拂旁边的另一块石头上的灰，露出一个微笑：“我有一个秘密要跟你说，你听不听？”
    林闯看着砖头愣了两秒，沉默着坐了下来。
    许思麦没再看他，眼神空洞地盯着脚尖，问道：“你觉得我的性格怎么样？用三个词形容一下。”
    林闯思索了一会儿，认真地说道：“倔强、勇敢……还有……活泼。”末了追加一句，“我总觉得你有用不完的冲劲儿。”
    许思麦乐呵地笑了，她道：“我身边所有朋友都那么说我，我小学的时候更是没心没肺，我姥有时候看我简直太兴奋了，都要骂我，她就说我真不知道你整天在开心什么。”
    林闯不解：“开心点儿不是挺好的吗？这有什么好骂你的。”
    “我那时候小，我也不懂，但是后来我就明白她什么意思了。”
    许思麦张开左手，每说到一个人就要用右手食指戳一下手心：“你看哦，我奶奶去世的早，后来在我两岁的时候，我妈随我爸的货车走高速，出车祸去世了，我爸抢救过来了。结果没两年，悲剧又重演，我爷爷也去世了，车也废了。后来我爸用卖房子的钱重新买了车，继续搞那种拉货的工作，比如把家具从昆明拉到天津这种，结果直到今天都没买上自己的房子。”
    “我姥总说，如果我妈那次没跟车就好了，她还说我爸那房子卖得太便宜了，搁今天，面粉厂那块还带院儿的房子得卖一百多万呢……”许思麦的语气听着好像真的在可惜那带院儿的房子没卖个好价钱，她又说：“其实听着是不是有点假啊？我家怎么就跟车祸杠上了，但我真的没有骗你。”
    许思麦自嘲道：“你说我是不是也应该活得堕落点啊？家破人亡的，怎么我就天生这么瞎乐呵呢——”
    林闯心情复杂，他看着许思麦的眼睛，凝思了一会儿，郑重地说：“你没错，忘记那些痛苦的事成为一个乐观开朗的人，是最好的选择。……其实——你没必要跟我说这些的。”
    你没必要把这些事情再拎出来跟我一个外人细细剖析，太血淋淋了。
    林闯觉得，她没哭，但远比哭了更加让人觉得感伤。
    许思麦眼中浮现几分水光，她问他：“那你呢？你又有什么痛苦是掀不了篇的，非要堕落成这个样子？”
    林闯沉默了，也学着她垂着头看着脚尖。
    “跟你比起来我确实挺不是事儿的。”他说，“暑假的时候我奶奶去世了，奶奶对我很好我跟她很亲。但如果只是这一件事就好了……”
    “你说会有人心凉到这种程度吗？我妈为了奶奶的身后事忙得吃不上饭睡不好觉，结果我爸心情真不错，闲到还有时间跟别的女人开房，结果我妈发现了以后没告诉我，忍气吞声到奶奶的葬礼结束，跟我爸提了离婚。”说到这，林闯自责地将头埋得更深了，“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还怪她，我说奶奶刚走怎么她就那么迫不及待地散掉这个家，有什么事是不能好好说的。她那时候应该很难过吧，连我也不理解她，前几天她跟我爸争吵我爸还打了她，昨天我看她胳膊上那一大块的淤青，我才知道她有多痛苦。但她说我爸平时没打过她，这次是太激动了，不过这次离婚她要坚持到底。”
    许思麦联想到昨天王若乔还惊呼林闯妈妈怎么还穿长袖的事，大约是为了遮伤吧。
    “一般情况下，大人之间的事是不会跟孩子说的，他们总觉得自己可以完美地处理好所有事，把对孩子的伤害降到最低。其实有些时候，让我们知道比瞒着我们好多了。”
    “我只是觉得以前太幸福了，怎么会突然就这样……”
    大颗的眼泪从他眼眶里砸了下来，许思麦只装作没看到。
    “你怎么知道以后的日子不会更加幸福呢？”
    林闯调整好情绪，抬脸看她：“你有没有什么时候是觉得特别受伤的？要不然显得我也太脆弱了。”
    许思麦笑了，眉眼弯弯，她回答：“当然有啊。比如总是有很多没什么印象的亲戚见了我就开始哀叹我怎么那么可怜啊从小没妈爸也不管的就被我姥养着，不过最让我难过的倒也不是这些外人说的话……”
    许思麦沉默了一会儿，又继续说道：“我小学五年级下册的时候在老师家全托，冬天的时候我看跟我一起住的同学都有粉粉的棉袄穿，我也太想要一件了，我就跟我后妈打电话说我想要一件新棉袄，她电话里是答应了，然后我就跟我的朋友们炫耀我妈妈也要给我买粉棉袄了，结果那天我值日完回到老师家，那些同学团团围住我说：许思麦，你妈刚才来给你送衣服了，但是那真的是你亲妈吗，她的表情实在太吓人了，看起来好不耐烦。然后我就很受伤，其实我知道那些同学没有恶意，但我突然清楚地认识到，我没有亲妈了。然后我后妈给我买的那件棉袄也不是我心心念念的粉色，是我小时候最讨厌的红色。”
    “但是我不怪我爸又再婚给我找后妈，因为大人和我们一样，也是不喜欢孤独的。”
    林闯转移话题，笑道：“我们两个坐这跟比惨似的，能不能坚强起来啊？！”
    许思麦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嫌弃道：“这些事都是为了让你坚强起来我才说的，我可一点儿也不脆弱。”
    林闯点点头，起身拎起一旁的书包，用力拍掉书包上落的烟草灰，背对着她说道：“许思麦，真的很谢谢你。”
    谢谢你跟我说这些，让我知道，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但不等许思麦回答，林闯又说：“但你开学第一天的时候气死我了。”
    许思麦：“？？？我怎么了？？？”
    林闯背上书包，走到巷子口，把手里攥了许久的东西扔到了垃圾桶里，但他清楚地知道丢掉的其实不只是那根烟。
    然后他朝着巷子里的许思麦愤愤说道：“你明明答应我要跟我坐同桌的，结果调位置的时候一屁股就坐王若乔旁边去了！”
    许思麦十分不满地追上去讨价还价：“但是你那天也没来问我到底坐不坐一起啊？！！我还生气呢！”
    林闯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你该不会就因为这个半个月没搭理我吧？！”
    许思麦不服：“你也没主动跟我说话啊！倒是我不计前嫌还帮别人转交给你情书，你怎么完全没有感谢我的意思！”
    林闯手腕相对，放到下巴处对许思麦比花：“那还不是我太好看了？”
    许思麦完全没有欣赏他的意思，嫌弃地问：“你车呢？我记得你不是有自行车吗？”
    林闯无辜：“我今天没骑……”
    然后又说：“打车吧，我先送你回家。”
    许思麦：“还算你有良心。”
    林闯喜滋滋地接受夸奖。
    许思麦又道：“明天开始抓紧时间补这半个月落下的功课，我可是有任务在身的。”
    林闯转移话题：“啊？什么东西？风好大哦，我根本听不清你在说什么——”
    这风真够大的，连许思麦的头发丝都没吹动。
    这风也确实够大的，能把一个好好的人直接吹聋了。
    所幸还好，这风里的秘密，只有我们两个人听得到。
    过往统统翻篇，明天永远值得期待。